*涉及部分劇透
2023年的暑期檔已經產出了多部高票房電影,但能做到還未上映就火爆全網,至今只有《孤注一擲》。圍繞這部影片的討論中,出現最多的詞是尺度。
這也是爲什么很多人期待《孤注一擲》能成爲另一部《我不是藥神》。《藥神》以犯罪者作爲主人公,力求真實地直面當代中國社會問題,是最敢拍的中國電影之一。
《孤注一擲》對尺度的挑战能比肩《藥神》嗎?看完電影,答案是肯定的。甚至不止比肩,而是超越。
程序員潘生和女模特梁安娜都被誘騙至一間海外網絡詐騙工廠,在暴力脅迫下充當黑客和美女荷官,騙取普通人的財產。工廠裏還有大量與他們同命運的男女,在總管陸經理和打手阿才的管控下,提心吊膽地做着詐騙幫兇。
與此同時,大陸研究生顧天之在詐騙誘導下喪失理智,背離良知,滑入深淵。潘生和梁安娜決心出逃,而顧天之案也引出關鍵线索。憑借裏應外合的幫助,負責案件的趙警官終於掃蕩了詐騙工廠。
影片對尺度的挑战首先體現在敘事上。境內和境外兩條故事线,同時刻畫多個人物,在不同視角的切換中齊頭並進,勾勒出一幅全景式的網絡詐騙圖景。在中國犯罪電影裏,敢於採用多线索群像敘事的作品本就少見,能刻畫出一個犯罪產業全貌的作品更是鳳毛麟角。
《孤注一擲》在130分鐘裏不但做到了這兩點,同時保持了引人入勝的節奏,塑造出多個印象深刻的人物,既實現了突破,又維持了娛樂性和藝術性的平衡。
挑战尺度的另一個方面是暴力場景。影片對詐騙工廠懲罰手段的展現達到了令人不適的程度。電擊、撕裂耳朵、鐵籠囚禁、斷腿、挑指甲等酷刑毫無遮掩。
極端的暴力不只滿足了觀衆的獵奇心理,也基於真實細致的調研,客觀還原的拍攝手法更保持了揭露真相的嚴肅基調,讓人在窺視暴力的快感中對受害者面臨的生死威脅感同身受。
然而在挑战尺度上,敘事和暴力只能算是表層,最大膽的設計隱藏在人物刻畫裏。表面看,這似乎仍是一個正義對抗邪惡的故事,正派和反派劃分明確。然而細看片中的主要人物,會發現在看似分明的正反分界下,暗湧着更復雜的人性呈現。
《孤注一擲》中的正面人物大都是受害者,卻也都做過惡行。以潘生和梁安娜爲代表的打工人爲詐騙集團坑害無數無辜的人。他們雖然受到脅迫,卻也展現出妥協適應的一面。
除了潘生和梁安娜外,其他被誘騙到工廠的人都沒表現出任何抵抗態度,反而愈發陷入賺錢的渴望。
全片形式感最強的一場戲是全工廠的人在美鈔海洋中狂歡。他們剛完成最大一單詐騙,每個人都爭搶着用筷子夾起更多鈔票。主創對此場景着重渲染,是想傳達一個關鍵信息:與其說他們是受害者,不如說是人性貪婪的象徵。
影片最着力刻畫的受害者是顧天之,而他也帶有欲望象徵的色彩,只是並非貪欲,而是實現自我價值的欲望。
他面臨畢業求職,也想對女友小雨證明自己的能力,這種迫切感讓他墜入詐騙陷阱,在不甘失敗的欲望驅使下做出愈發失智的惡行。
影片也將刻畫重點放在顧天之逐漸喪失本心、滑向墮落的過程上。相比於對無辜受害者的扼腕嘆息,主創更想植入觀衆骨髓的感受是對欲望腐蝕人性的不寒而慄。
潘生和梁安娜是所有受害者中最具正面人物特徵的。他們與詐騙工廠抗爭,更幫助警察破案。然而,他們聯合坑害了顧天之,且在特定時刻展現出對詐騙工作的妥協適應。
梁安娜對潘生提議與其逃離,不如留下來賺錢。這句台詞正出現在筷子夾美鈔的場景之後,是她在金錢誘惑之中的本能反應。潘生則提到自己此前的程序員工作加班嚴重,工資不高,還不如在詐騙工廠賺大錢。
雖然潘生的話是爲了博得陸經理信任的裝模作樣,梁安娜逃走的決心也沒有動搖,但看待這兩個角色,必須要考慮他們最初被誘騙到工廠的原因。潘生和梁安娜都是因爲之前工作遭遇挫折,心有不甘,才種了詐騙工廠招聘的圈套。
換句話說,他們和顧天之一樣,都有着證明自我價值的欲望,也都在欲望驅使下犯了錯誤。
由此可見,潘生和梁安娜也並非衆人皆醉我獨醒的異類。
潘生的話即使是僞裝,是否也反映出他多少覺得自己的價值在詐騙工作中實現了?梁安娜從看到自己大幅海報被撤下的挫敗,躍升至完成最大金額詐騙的成功,是否也獲得了滿足感?
縱觀全片,絕大多數受害者都不只是受害者,也是欲望的奴隸。他們之所以落入陷阱,是源於人性固有的貪婪、懦弱、虛榮、自傲。
對人性欲望的反思不只體現在對受害者的刻畫中,也遍布在其他角色身上。片中最正面的角色趙警官也有缺陷。
面對小雨的請求,她拒絕幫忙勸說顧天之。在查案和行動中,她發揮的作用並不大,且幾次表現得束手無策,甚至打過退堂鼓。
這是中國犯罪片中少見的弱勢警察形象。
在角色設定上,潘生、梁安娜和趙警官完全可以擁有更輝煌的英雄光環,主創卻偏要在他們身上留下或懦弱、或貪婪、或自傲的缺陷。即使展現他們在破案中發揮的關鍵作用,場景也少渲染,偏克制。
再來看反派人物。影片對陸經理和阿才的刻畫雖然突出殘忍邪惡,但也爲兩人分別設計了親情與愛情线。用人性化元素讓反派更立體,這已經是多數類型片的標配,但本片中此舉還有另一個目的——將反派與受害者劃等號。
就如陸經理在片中最點題的一句台詞:不是我們壞,是他們貪。在詐騙鏈條中,主導者、協作者和被騙者看似在道德上處於完全不同的點位,實際卻都是在受人性固有欲望的驅使,這也是他們進入詐騙鏈條的共通原因。
面對警方掃蕩,陸經理和阿才爲求自保,都混進了受害者的行列。這是具有象徵意義的場景。
無論他們之前多張揚殘忍,最終卻也只落入卑微求生的境地。他們跟受害者一樣,也是受賺錢掌權的欲望驅使,淪爲遭上級擺弄的工具。
結尾的高潮段落名義上是一場掃蕩,觀感卻毫無掃蕩的快感,反而更像一座將正面反面角色同化的熔爐。這裏面沒有英雄,只有涉入詐騙行業的普通人,也只有人類天性欲望的象徵。
區別只在於有人更殘忍,便成了統治者,有人更懦弱,便成了受害者,有人良知未泯,便成了好人。設想將受害者置於陸經理和阿才的位置,難道不會做出同樣殘忍的行爲嗎?
綜上所述,《孤注一擲》表層上的正反面人物劃分更多是爲了滿足商業電影的常規需求,讓觀衆更容易建立認同感,讓價值觀看似更正面。
然而在裏層,主創實際追求的是反類型化人物塑造。每名角色力求真實,又或明確或隱晦地承載着對人性欲望的反思,正邪的分界在最後化成更貼近現實世界的灰色道德觀。
這也是爲什么全片要用一個頗有深意的鏡頭收尾。案件雖然告破,但人性本能的欲望永不會消失,而這才是詐騙產業能夠長期存續的根源。
在人性之外,《孤注一擲》也有着對社會的映射,潘生、梁安娜和顧天之實現自我價值的欲望是當代中國衆多年輕人的寫照。
那些爲詐騙工作的程序員和片中蒙太奇展現的無數個上當受騙普通人,也都展現出對賺錢的不滿足。自我價值和物質財富成爲衡量幸福指數的核心標准,人們的期望日漸升高,卻時常得不到滿足。高度物質化的價值觀、期望與現實之間的落差造成人們心態失衡,才導致網絡詐騙橫行。
這是當今中國社會需要面對的問題。
《藥神》以犯罪者爲核心主角,故事走向卻是人性步入光明、社會問題得到解決。而《孤注一擲》看似披着反詐宣傳片的外衣,實際模糊了正與邪的界限,對人性和社會的呈現趨於黑色電影式的復雜悲觀。
黑暗與悲觀並非評判影片水平的標准,卻能證明《孤注一擲》在尺度上比《藥神》更進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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