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選讀丨周榮池:梅子黃時酒

梅子黃時酒

周榮池

蠶豆掉了有神情的花,一眨眼就飽滿了。

缸裏的水鹹菜壞了情緒,吐了一層乳白的浮沫。那幽暗處生出的臭味令村莊十分滿意,就像壞脾氣的婆娘才有性情。人們中意這把臭鹹菜。它熟透了,有一股沉穩的暗香。早春才入醃的麻菜辣味還重,就像青澀倔強的女人,多少有些令人不安。只有被時光馴服又自有性情的物事才讓人心醉。鹹菜抓出壇子來,就像一把舊時光握在手上。淘洗去雜質又少了鹽味,透出一種溫和的亮色來。熱油鍋上一“跳”,蠶豆隨着下去——只加一點兒清水至煮沸,一道菜就成了。如果是豆仁,只需要多一碗水,鍋裏的格局就大不一樣,那就是一碗“鮮掉眉毛”的湯。碗裏有鹹味,男人的膀子上才有力氣。土地把飽滿的蠶豆交出來,是告訴人們到了开始出力的時候了。男人們要喝足了湯水准備下地。

麥子一天一個模樣,已經聽見穗頭炸裂的聲音。

刀鋒早被磨得雪亮,等待一個准確的時刻。村莊裏沒有北方人說的麥客。其時機器也不曾進入土地,只有父母的肉身與天時抗衡。人手少的人家要等着換工。土地也要按照一些程序來行事,可刀已經難耐寂寞。父親從穗頭揉下幾粒麥子,在手心掂量了一下,又扔進嘴裏咂摸着,臉上露出了絲絲浮雲一樣的陰冷。

麥子還沒有熟透,還要再等。

他下午從地裏回來,伸手將中午涼了的半碗湯呼啦一口喝下,只剩下豆米和鹹菜臥底,就像河水一下子被抽幹。他看了看這個情形,心裏似乎又有些愧疚——他突然想到了晚上捉襟見肘的飯食。我在一邊不敢作聲,偶爾咳嗽一下也盡量隱忍。因爲一直未見好轉的咳嗽,我提前放假回到家中。那時候大多數先生又都是農民,他們也要回家割麥插秧,學校便要照例放忙假。這是一個極不快活的假期,偏偏一年要有兩次。我的咳嗽找不到什么原因,合作醫療的先生就說回去養着,怕是營養不好。父親不知道從哪裏問來的偏方:生食小公雞膽止咳。那活取的雞膽真是血腥無比。但這可以附帶得到一碗鮮美無比的湯。父親聽見我的咳聲,又皺皺眉頭去屋後抓雞。那個夏天我大概喫過不下二十只生雞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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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將西天染成血色。父親的臉上也已經醬紅。他中午已經喝過半斤酒,但因爲晚上多了一碗雞湯,他又喝了半斤酒。村子裏本是一片麥子的清芬隱隱傳來,但因爲這酒氣,黃昏終於被攪擾得令人心緒不寧。他並沒有多喫一塊肉,素來只喫雞頭、脖、爪和屁股。不知雞屁股有什么特別迷人的味道。他總說這是一塊活肉。但今天的酒是注定有些不安的。喝完第二杯的時候,二叔走到了門口。他是生產隊長,家裏說話也頗有些權威。父親沒有擡頭,只在嘴裏哼了一聲:“老二來了,坐下來喝酒。”

二叔就毫不客氣地坐下來了。父親是他的親哥哥。二叔坐下來端起湯碗喝了一口,贊道:“這小公雞湯真是仙湯。”他是識貨的。或者他是一早見到了父親在河邊殺雞拔毛的場景。父親站起身來,只進屋幾分鐘的時間又回來,變魔術一樣端出一盤子鹹菜炒蛋。那香味幾乎把劣酒的氣味都蓋掉了。他們喝的酒是本地產的一種糧食白酒,是口糧酒,所謂“糧食白、頓頓咽”。誰要是挑理嫌廉價,人們就會說:“臭鹹菜當光嘴的,醜婆娘當孤鬼的。”他們極容易說服自己。二叔來了之後,父親的酒好像才开始喝。他們又滿滿喝了幾碗,一直喝到聲音大起來,最終拍了桌子。我和母親對此有些司空見慣的意味。他們的酒事總是以爭吵結束的。今天父親似乎又話中有話。他反復讓二叔先安排自家地裏割麥。但二叔一直說:“一碗水要端平。”父親蠻橫起來就拍桌子,並且罵他:“我的肉是被狗喫了。”二叔不理他,自顧埋頭把飯就着冷湯扒了,完了把碗拍桌上說:“你酒灌多了!”

母親勸父親,他罵完難聽話又說:“你們沒見那條大菜花蛇穿過路去!”

他說完這些也沒有人敢理會。待到那帶着酒味的鼾聲響起,我們才敢悄悄地睡去。他半夜起來撒泡尿,又會對着天上的月亮說幾句醉話。不知道他究竟說的是什么。他總有自己的道理,又常自言自語。他覺得大家都不理解自己的意思。

第二天,天還沒有亮,窗外響起了雨聲。

梅雨來了。這是村莊在麥收的時候最不愿意聽到的消息。很多人覺得這南方的雨好。可它只要是落錯了一點兒時刻,事情就會變得十分艱難。這時候父親好像倒不暴躁了。屋外的氣象應驗他的說法,他滿意地繼續鼾睡。睡醒了又自言自語地說:“怎么,能搬磚頭砸天嗎?”

雨夜以繼日地下起來,父親就不停地喝酒。他本來就是每天都要喝酒的。幹活兒的時候他將酒帶到地裏。他好像有幾口辣酒下肚就渾身有力氣。這雖然總有些蠻橫,但也是辛苦的力氣。天上的雨下到屋裏沒有幹柴了,他依舊比任何人都樂觀。他望望屋頂說:“下雨好,屋上有漏,鍋裏就有肉。”他除了這種不可理喻的樂觀之外,很有些喝酒的辦法。他有一身捕魚的好辦法。或者說爲了能喝上酒,他有各種辦法。他又總埋怨自己的外祖父,是他教會了自己喝酒。據說他還是孩子的時候,老人就用筷子蘸酒讓他嘗,他很小就學會了喝酒。但這也不算什么,他們那幾輩人都能喝酒。

雨間隙停了一二日,父親立刻提了刀下地去。這真像是一場與時間的廝殺。雨情不會給人們任何遲疑的機會。一個男人每天要在地裏喫好幾頓:早飯、腰台、午食、晚茶、晚酒、夜餐。對父親而言每一頓都要喝幾口酒,這就是他的一針“興奮劑”。他又會不解恨地說:“等到秧窠的事了,一定要找黎先生好好再喝一場。”

其實哪裏還有什么黎先生,黎先生早就喫夠了苦,自尋短見。父親在麥田結束了之後,請人栽了秧。栽秧有專門的工人,多是某個村的婦女來。她們還會唱“隔趟栽”的歌。聽得不過癮,就有人喊唱幾首騷歌,好像比喝酒還快活。

秧栽下去沒幾天土地就恢復了情緒。秧苗本來像凌亂的頭發,沒幾天就順從服貼起來,滿眼的生機和自在。也就這三兩天的舒心,雨就又下起來。女人們站在家中埋怨:“天漏了。”父親依舊忙着喝酒。這時候蠶豆已經老了,他用鐵鍋炒熟到有些焦黑,用鹽水和新上的蒜瓣去煮。一碗黑壓壓的湯水裏全是滿意。或許賣糧的錢還多兩文,他會打塊肉回來。他專門挑那種肥肉,便宜又沒有人愿意多喫。他自己愿意喫,他用“拖”這個字表達自己的快活。但談到酒就又變了一種說法:“肉是我的命,有了酒命就不要了。”

這是我所了解的20世紀80年代農村人喝酒的情形。我的父親在南角墩並不是酒量最好的。他喝酒的故事也並不十分傳奇。他就是一個暴躁而平凡的父親,喝酒只是他的生活方法之一。想起那些溼漉漉的雨季,對一個貧窮的家庭來說,並無什么同情可言,但也未必完全絕望或者悲傷。也許正是因爲那種廉價的糧食白酒,那些雨季變得妙趣橫生。除了用酒說服自己之外,男人們確實也沒有太多的好辦法。我能明白他們已經十分盡力了——就像端起碗來仰着脖子喝下苦水,眉頭都不會皺一下的。

我後來愿意喝點兒酒,並不是父親教會的。我不太愿意看見他酒醉時的樣子。我覺得他們一輩人是用醉意來掩飾悲涼。他們應該是越喝越清醒的。他們不如我們後來讀了幾本書,同時學會了巧舌如簧。所以他們並不同意我們對於酒的態度和能力。我們在酒力上確實處於衰弱的態勢,盡管這可能也未必是一件壞事。

我在一個古鎮讀書的時候,就聽說大先生魯迅寫過魏晉名士與酒的文章。那時候我就琢磨這個傳說從魏晉就得名的小鎮與酒的關系。我們所在的平原像一個水盂,這個小鎮在最深處的地方。三縣交界之地,口音、人色、風物都頗有特質。除了讀書人出得多,這裏的酒事也是出名的。

清早的茶館前一陣陣水汽就像河水上的霧嵐。端坐的茶客有自己的“譜子”。他們從清晨开始喝早酒,但並不似飯館裏聒噪,好像杯中只倒了二兩清茶。通常是蒸餃下酒,又或加一小碟幹絲,人多了就是大煮幹絲。太陽升起之後,他們抹抹嘴去街上走一圈,就像王巡視自己的城池。每個人心裏都有一座城邦,一律都是黑白灰色調。那些屋舍有些已經搖搖欲墜,但仍一直沒有倒塌。他們买一兩樣菜蔬回去,中午照樣要喝上二兩,直到臉上有些酒氣的紅暈泛起來。下午多是在老浴室裏小睡,而後去打麻將或者吟詩作畫。到下晚清冷起來,便去後河买一塊“二刀肉”下酒。二刀肉是豬頭肉脖子的部位,冷的,用醋蘸着喫有異香。冬天的時候,鎮上有羊湯賣。但這口湯時間有定數,就像是植物的生長。小雪的時候上市,過了臘月就只待來年。他們就靠着天時維系自己的生活。這種情緒是會傳染的。他們的後人以及外來者也學得這種自在。這是他鄉所未見的自在風情。

其時讀書的學校,也不像今天這般忙碌。那時候照樣出了一輩輩的大學生,頗有建樹的也不少。有趣的是來此讀書的青年們獨獨學得這種風範的也不少。這是種別致的生活態度——周末時候三兩個學生上街去,在一家小飯館裏坐下來,要幾個菜喝汽水,也“裝模作樣”地過快活日子。

也有偷偷學了喝酒的。店家看是學生並不給烈酒。我就是那時开始偷偷喝啤酒的。稚嫩的身軀被清淡的酒水迷惑。看那古老的房子,也像是有了自己的祕密城邦。一個男人的身體有了酒水的侵入,勢必就會增加許多額外的祕密。那些溼漉漉的日子,在並不平整的石板街上,在青灰的街頭巷尾,在我的心胸裏蕩起一陣陣古意的風波,在現實與虛幻之間找到了某種慰藉。對於村莊出生的人而言,現實常常是不愿被提及的。可能倒是那些古老的色調裏,有着似是而非的確信。我因此迷戀這種破舊的氛圍,甚至改變了自己的口音。有一次姑母突然對我說:“你在外上了幾年學,有了北門人的口音。”“北門”說的就是北鄉。那個從魏晉就有的老鎮,也許沒有一塊磚頭可以做證,但泥土、口音或者飲酒的品性一定有一些頑固的基因撐着。

北鄉人還有一種義氣的血性。他們好些人原是在水泊上捕魚爲生的。寫水滸故事的施耐庵,老家就在附近的水面上。捕魚的人多暴躁,因爲水不像土地那樣守信。他們又反而生得一種頑固的義氣,雖然臉上黝黑有些冷漠,但內心自有天真和率性。我有一個中途轉學來的同學,他以前在滬上學手藝,覺得實在辛苦就又回來讀書。他學業上並沒有十分的野心。大概因爲過去家裏捕魚的原因,他特別向往水上的生活。他想做一名出海的海員。他因爲個頭不高且黑,同學給他起了個古怪的外號叫“克奴”。這大概是一個足球明星的外號。他滄桑的眼角露出一種樸素的憨厚,並不與同學計較。有一次他來和我借錢。我其實是同學中著名的困難戶。但看他窘迫的樣子,我就把身上最後的二十塊錢掏出來。心裏又有些擔心自己下面的日子無以爲計,便特別強調:我只有這二十塊錢。他拿過錢去,一下子躍登了上鋪,從枕頭邊的盒子裏掏出一本郵政的存折,指着內中的數字讓我看。我大概是第一次見到存折上有五位數字。他告訴我:他問過幾個同學,條件都不錯的,只有我掏了錢出來。從此他約我出去住。租房喫飯都是他出資,條件是我教他英語。他的刻苦某種程度上也影響了我,走讀之後我有了更多自由學習的時間。

我們不會做飯。他從家裏帶來一種米面的“團”在水裏養着。那種面食十分黏膩,但擋飽。那幾個月我喫了好多這種叫“團”的食物。做法很簡單,在電飯煲上蒸一下即可。我知道他是喝酒的。他放學的路上在一家鹽水鵝攤买熟菜。通常是剁半邊老鵝。揚州人食鵝成風氣。北鄉的做法成色暗淡一點兒,但味道也是十足的。剁半只老鵝不是小數目,老板又給一袋子花生米,這都是下酒的東西。他在小店裏买“稻花香”的白酒勸我一起喝。那時正是梅雨季節,空氣裏總是溼漉漉的。他不知道聽誰說喝酒是可以除溼氣的。喫飽喝足了之後,如果見夜色清明起來我們就去跑步,把那些青澀的酒氣散在往返於“三道橋”的夜色中。那些日子我們熬過許多苦讀的夜,也喝過許多辣人的酒。後來畢業分別也沒有像樣的聯系方式,一闊別竟然幾十年。

平原上的日子總是這么溼漉漉的。正二月的爛雨,五月的梅雨,六七月的夏汛,八九月的秋呆子,冬天裏的凍雪。想起來總是水淋淋的。所以總有喝一口的借口,豈止是那梅子黃時的雨季呢。村莊裏是沒有梅子的。人們更不會知道梅子黃時的消息。只有一陣陣溼透時光的“黴雨”,下在永不會空杯的酒水裏。

我離开古鎮後,又幾年回去教書。在鎮中過上更安靜的生活。我努力地模仿着人們的生活:早茶、买菜、泡澡以及背着手一次次走過石板路。沒有人知道我在意這裏的生活方式。他們也不知道自己有一種迷人的生活氛圍。我越來越相信它的古老說話是有底氣的。甚至它的每一片綠葉都有萬古的幽情。六月學生畢業後,我仍留在學校裏。這裏有比村莊體面的生活,更重要的是我結識了兩位酒友。學東平是不苟言笑的,這一點像他父親。他的父親是位有名的老先生,是我的老師。一肚子學問,舉止有古風。我們若都央先生去喝酒,他便戴着禮帽去酒店,見我們摘帽行禮後自行離去。他寫過好多本書,八十歲還用電腦敲字。學東在學校工作,但不教書。他話不多,但自己人熟絡的如我,可以喝幾杯酒。老劉是我的同行,教語文。他有個外號“劉三錢”,謂一斤白酒只留三錢。他好酒但不鬧也不勸,更沒有見他醉過。我們三個人常一起去喝酒。我仗着年紀小,可以“老少通喫”,一時間喝得特別愉快。我們鑽進前河老姚家的飯店裏喝酒。這是一爿住家店,屋裏陳設破舊,似還能聽到屋頂落雨的聲音。老姚的水煮肉片是一絕,除此之外沒有太多菜。他不愿做太多菜,勸我們說“夠了夠了”,就自顧坐着喝酒去了。那屋頂似乎又是漏水的,時有水珠落在稀薄的湯裏,也有可能是屋上的水汽。在這樣的雨天喝酒,比一個人看書要愜意。北鄉人把這話說訛了音,有一種特別的意境,叫“下意”。後來老姚突然把他那八字胡剃了。我感覺情勢不妙——又過些日子他央人來把屋子裏外都翻修了,從此飯店卻不开了。原來他兒子結婚了。這在下河平原叫作“用媳婦”。他到了享福的年齡,加入了那喝早酒的隊伍,從此那水煮肉片就在江湖失傳了。那種有些古怪辣味的湯水真好。醬油上了湯色,老邁的豆芽堆在鍋底,其上一堆肉片泛出油花,像他女人油膩的笑容。那些年我們在此喝了許多斤的劣酒。有一種沱牌酒才五塊錢,每人喝一瓶就是“扔一個手榴彈”。

雨不停,我們就不停地喝酒。這和村莊裏的無奈有些相像。後來又覓到一家蒼蠅館子,特色菜是汪豆腐和鴨。等大菜的時候就迫不及待地喝上。涼菜必有水煮毛豆,其間有大塊的生姜。於是三個人劃拳喫生姜。我總是輸,並由此感嘆自己一生沒有賭運。老劉是會打牌的。後來我發現他們在劃拳前,總把手放在耳朵後邊比畫,才發現自己總輸的祕密。那些日子我不知多喫了多少味水深沉的生姜。後來想着就十分有趣,這是今天的盛宴不能有的快活。

天氣好的時候,太陽稍微曬一下,土地就硬朗起來。我們买了菜騎着車去三陽河邊喝酒。我們並不像今天的人們去釣魚或者野外讀詩,就在大河邊喝酒。那些菜似乎變了一種味道,有大河邊的風聲。喝多了我們就在草上睡去,身體能感受到雨季留下的涼意,但酒是可以抵擋這些的。

三陽河是條古老的河流,是原來“山陽瀆”故道,乃古邗溝東线河流。它不像大運河那么聲名鵲起,但自有深藏功與名的脾氣。這條河上有遠自梁代的故事,一年出了很多的竹簡,可惜未弄明白是關於哪些人的消息。人就像水裏的魚,變也是不變的,做不了什么忠實的見證者。但沒有什么,那湯湯大水南來北往,不是一成不變地流淌着嗎?

我離开臨澤有好些年了,偶爾去看看老劉。他因爲身體也不多喝酒了。有時候家裏見不到他,師娘說他去三陽河邊釣魚去了。我也不去尋他,或許他會偷偷帶點兒酒去嘗嘗的。有一年也是梅雨時節,他央人帶進城兩條煙給我。我不明他的意思。他只是笑笑說:“人家給我的煙,也不貴,我用不上。你在外面闖蕩或許有用處。時梅天來了,煙放不住,你拿去用。”

那一刻我真掉下了眼淚。那天窗外的梅雨打不到我身上,而它們可能就是我的淚水。

梅雨是江南的一段表情。也正是因爲同樣受恩於這樣一場場雨,江北大平原也有了些江南的神色。無法想象,初夏的揚子江流至此沒有一場雨的話,時光將又是一種什么模樣。想想往年空梅的情形,又望望杜鵑聲裏的麥浪,那穗頭摩挲的沙沙聲,就像雨已經到來。人們知道雨會來,如果不來倒會生出某種疑惑或失落。也許雨會帶來很多困境,但較之於那種盼望,人們已經習慣了它的到來。這種心境大概就是這片土地上人們的共情。鄭板橋的老家便在平原腹地的村莊中,那時候興化還屬揚州。他這揚州八怪說的一口江淮話,就像梅雨一樣溫潤柔情。他在雨季也和農人一樣端着酒杯。只不過農人想的是地裏的莊稼,而莊稼到他眼裏都是夢一樣的詩:

我夢揚州,便想到揚州夢我。第一是隋堤綠柳,不堪煙鎖。潮打三更瓜步月,雨荒十裏紅橋火。更紅鮮冷淡不成圓,櫻桃顆。

何日向,江村躲;何日上,江樓臥。有詩人某某,酒人個個。花徑不無新點綴,沙鷗頗有闲功課。將白頭供作折腰人,將毋左。

鄭板橋眼裏的這場雨不在江邊。江只是他的寄托。就像梅雨只有落在江南才更有詩情畫意。他的興化去江百裏,他的揚州落在江北,但他此時落在酒杯中的雨,是梅子黃時的風味。臥躲在江村的詩人某某和酒人個個,都是梅雨時節的雨點,喝酒念詩正是他們的闲功課。當然作爲一枝一葉總關情的詩人,鄭板橋的這些吟唱也是偶作的闲情,是紙上的風流。裏下河平原出生的他,當然知道麥子黃時的雨水不僅僅是闲情,更有天時帶來的困窘。又何止是雨事耽誤了農事,兇險起來聖廟宮牆也難免傾倒之災。他在居揚州一江之隔的焦山時,綿綿梅雨中寫下悲情的《寄墨弟自焦山發》有雲:

梅雨連朝,經旬始霽,滿山瀑布激衝,一派江潮怒漲,水勢頓高數尺。竊嘆者番風伯雨師,亦太惡作劇矣。由坳茅舍,江於草篷,傾圮者不計其數。今晨主客師語我雲:金陵聖廟宮牆亦被風雨摧倒數丈。

汪曾祺也是經歷過大雨的人。1931年的江淮大雨從入梅一直連接着夏污,下了好幾個月。運河倒了口子,就像人的情緒失控,下河平原數十縣市無數人畜陸沉水底。這場災禍正是從梅雨开始的。梅雨來的時候,本以爲有些詩情畫意,不承想它來得那么洶湧與絕情。此後汪曾祺離开老家遠遊,常記得這場大水。他在文章裏很少提故鄉的雨,盡管那雨也曾下得那么深情。正月十五出生的他,一定想多記得故鄉年節元宵一樣的美好。這樣遠走了就不會想家,想家的時候也會變得堅強。在《故鄉的食物》开篇,他就這樣記道:

小時候讀《板橋家書》:“天寒冰凍時暮,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醬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溫貧之具。”覺得很親切。鄭板橋是興化人,我的家鄉是高郵,風氣相似。這樣的感情,是外地人們不易領會的。

雨就像詩人心胸裏的酒水,只喝酒的父輩說不出這樣的話來。盡管他們和詩人一樣在平原上的雨中生活、喝酒,有些人家比鄭板橋的家還要富裕。他心裏的揚州也是繁華的,他的子孫死後還葬到幾十裏地的臨澤老鎮。他們心裏一定都裝着裏下河的酒水和雨水。鄭板橋一生好酒,他的堂弟寫信說他“貪杯忘祖”,他回信說:“我雖猖狂且好酒,但絕不至於忘了父母養育之恩。”人們沒有明白他心裏酒與雨一樣悲情的傷感。雨落在身上,或者酒落在愁腸,滋生着困頓,只有爛醉才能淹沒大地上真實的人間。人都走了,對着春花秋月的鄭板橋,只能空恨酒來遲了。就像遇見“空梅”的人們,多少有些幹枯的憂傷。他在《自遣》詩中記道:

嗇彼豐茲信不移,我於困頓已無辭。束狂入世猶嫌放,學拙論文尚厭奇。看月不妨人去盡,對花只恨酒來遲。笑他縑素求書輩,又要先生爛醉時。

爛醉就是成熟、深情和燦爛。鄭板橋自謂“酒癡”,但並不糊塗。他在《濰縣署中寄李復堂》說:作宰山東,忽忽八年余茲,簿書鞅掌,案牘勞形,忙裏偷闲,坐衙齋中,置酒壺,具蔬碟,攤《離騷經》一卷,且飲且讀,悠悠然神怡志得,幾忘此身在官。他口腹中的酒原來和農人守雨時大口咽的苦水一樣,是越喝越清醒的,所以他在蕭蕭竹聲聽出了民間疾苦之聲。與鄭板橋老家相去百裏的村莊秦家垛,五百年前出了詩人秦觀,他聽到竹聲寫的是:西窗下,風搖翠竹,疑是故人來。大概他當時沒有喝酒,也沒有聽見故鄉的雨聲。他後來有著名的《飲酒詩四首》,其中有句:我觀人間世,無如醉中真。少一場雨或者少一場酒,詩人都難以寫出江南才情和深情。在他的眼中,梅雨是廉纖的,雨中的平原是悲情傷感,所傷之感與鄭板橋一樣仍是悲時憫農:

昔我蒔青秧,廉纖屬梅雨。及茲欲成穗,已復頹星暑。……叢祠土鼓悲,野埭鵾雞舞。雉子隨販夫,老翁拜巫女。辛勤稼穡事,惻愴田疇語。得谷不敢儲,催科吏旁午。

寫出過《蠶書》的才子秦觀是懂得土地和村莊的。他甚至比鄭板橋更爲深切與動情。他種下去的秧就是對農地的深情。他自號淮海居士,大概也因爲江淮之間被雨水澆灌的土地是一生所夢。及至他年走到遠鄉,一醉不復醒來,心裏一定仍裝着家鄉的雨水。

又過九百年,汪曾祺在運河邊的東大街走離了故土。他在高郵生活十九年,一定看慣了家鄉的雨水,也喝過地方的酒水,以至後來頗有些喝酒的名氣,甚至撰聯:任你通讀四庫書,不如且飲五糧液。但他是汪家的大少爺,似未曾多去過農田,見識多是市井中的繁華。但他是記得大雨的,雨落在鄉間還是市井,終還是和酒水一樣動人心弦。在《下大雨》中他寫道:

雨真大。下得屋頂上起了煙。大雨點落在天井的積水裏,砸出一個一個丁字泡。我用兩手捂着耳朵,又放开,聽雨聲:嗚—哇;嗚哇。下大雨,我常這樣聽雨玩。

1939年6月,汪曾祺背負着梅雨季節的情思,從運河取水道離开家鄉,輾轉多地到了昆明。平原上梅雨季節到來的時候,昆明的雨也开始落了。這就有後來明媚而深情的文章《昆明的雨》。這雨像極了平原的梅雨,像極他老家的樣子,所以汪曾祺寫他鄉的雨像故鄉一樣生動而情切。它是那般明媚而漫長:

我不記得昆明的雨季有多長,從幾月到幾月,好像是相當長的,但是並不使人厭煩,因爲是下下停停、停停下下,不是連綿不斷,下起來沒完,而且不使人氣悶。我覺得昆明雨季氣壓不低,人很舒服。

故鄉的梅雨也是這樣的,“下下停停、停停下下”,因爲天氣也知道讓出點兒時間來,讓農人收割一季的溫飽。如果一直下,就會成災害,就會擾起人的思鄉之情,就會貌似平淡地說一句:我的家鄉苦水旱之災久矣……這些水都是從天上來的,從梅雨开始一直下到心河的深處。所以日後他寫的文章中總有水意,以至於“怪底篇篇都是水”。

如果沒有雨,水也會成爲一種災害。對一個詩人而言,他們和農民一樣都在等待一場雨水的到來,如果沒有如約而至,紙上必然就會生出枯燥和恐懼來。《求雨》就是這樣的一段悲傷往事:

一共十幾個孩子,大的十來歲,最小的一個才六歲。這是一個枯瘦、襤褸、有些髒污的,然而是神聖的隊伍。他們的頭上戴着柳條編成的帽圈,敲着不成節拍的、單調的小鑼小鼓:冬冬當、冬冬當……他們走得很慢,走一段,敲鑼的望兒把鑼槌一舉,他們就唱起來:小小兒童哭哀哀,撒下秧苗不得栽。巴望老天下大雨,烏風暴雨一起來。

栽秧的時候平原上正下着梅雨,如果這一年正是“空梅”,大概也會有“小小兒童哭哀哀”。沒有雨,對詩人們而言,他鄉與故鄉都是悲哀的。這是雨水給人們的命數,和酒水暗示的人生一樣傷情。

汪曾祺逝於故鄉梅雨將至的季節。他飲多了酒,留下雨季去追尋夢裏的酒鄉去了。一生與酒爲伴的他,一定把它看得與雨水一樣重要。他那位“揚州八怪”的老鄉鄭板橋晚年因酒病身改喝黃酒,仍是像盼望一場梅雨一般,在酒水中泡透了自己的一生。他晚年住在繁華的揚州城,以畫竹石爲生,“不廢聲色,所得潤筆錢隨手輒盡”。遠去朝堂的秦觀,死於梅雨將盡汛夏新來的七月,也是一口酒注定的宿命。秦灜在《重編淮海先生年譜》中記道:元符三年(1100年)……先生被命復宣德郎,放還作《歸去來兮辭》,遂以七月啓行而歸,逾月至藤州,因醉臥光華亭,忽索水飲。家人以一盂水進,先生笑視之而卒。

這些被梅雨澆灌拔節生長的孩子,都有着梅子黃時雨的溫潤多情。青梅煮酒的他們,因爲一場場大雨般的酒水而深情。天下的雨多也是深情的,天下又哪有不醉人的酒?

刊載於《廣州文藝》2024年第4期

周榮池,江蘇高郵人。中國作協會員、揚州市作家協會主席。著有長篇小說《單厙》(原載《小說月報》)《李光榮下鄉記》,散文集《一個人的平原》《村莊的真相》《村莊對我守口如瓶》等十多部,曾獲茅盾新人獎、百花文學獎散文獎、紫金山文學獎、豐子愷散文獎、三毛散文獎、江蘇省“五個一”工程獎。

來源 | 廣州文藝

編輯 | 鱗鱗

核校| 安安、裏翔

審定| 汐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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