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2》中有一處令人費解的漏洞

在《沙丘2》中,導演丹尼斯·維倫紐瓦對原著的最大改動在兩名女性角色身上——保羅的母親傑西卡和戀人契妮。

她們在《沙丘》小說的後半段徹底淪爲配角,但在電影裏卻從始至終是承載主題表達的重要人物。

傑西卡慫恿保羅擁抱權力,成爲救世主,並爲此在背後採取強迫手段。契妮則對救世主傳說抱持懷疑,鼓勵保羅堅守良知,抵抗權力,找到屬於自己的身份。

她們象徵着保羅內心鬥爭的兩極:家族責任、權力誘惑 vs 秉持個性、尋找自我。

在維倫紐瓦看來,他做出的改動更貼近《沙丘》作者弗蘭克·赫伯特的初心。在《沙丘》小說造成轟動後,赫伯特對不少人將保羅當成英雄感到失望。

他真正想塑造的是一個反英雄,通過刻畫保羅在權力影響下的腐化,表達宗教、強權政治、魅力領袖三者結合的危險性。

他想寫的是一則警世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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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倫紐瓦的改動正是要突出保羅性情異變的過程和《沙丘》的警世意義。如果說電影《沙丘1》講的是一個青春成長故事,《沙丘2》就是一個制造神話領袖、洗腦衆生、奪取權力的政治人性寓言。

赫伯特構建的警世寓言包含兩個主題層面。

第一層是人性和命運,呈現於保羅的身份尋找歷程中。他是父親厄崔迪家族的唯一繼承人,又是母親着力培養的姐妹會天選領袖。從出生开始,父母已經爲他劃定了身份,決定了前路。

然而,隨着保羅個性的覺醒,他也在尋找着屬於自己的身份。

從《沙丘1》到《沙丘2》,保羅在家族、宗教和自我三種身份間不斷掙扎,在家族仇恨的重負下,在母親的影響和強迫下,保羅注定無法擺脫王權繼承者和宗教救世主的身份枷鎖,也就注定難逃背離良知、擁抱權力、人性腐化的命運。

《沙丘2》中,維倫紐瓦經常從保羅的視角切換到契妮,引領觀衆用她的眼睛洞察保羅的內心掙扎和性情變異。契妮是保羅的愛人,堅信他不該成爲救世主,想要幫他衝破命運的牢籠,建立自我身份。

她同時也是唯一保持理性的弗雷曼人,看透救世主傳說的本質只是強權控制弗雷曼民族的手段。

通過刻畫契妮對理智和善良的堅守,以及她與保羅之間的深愛,維倫紐瓦映射出保羅在三重身份角鬥中的靈魂搏殺。保羅最終選擇權力,背棄契妮,也爆發出衝擊靈魂、引人深思的力量。

原著中,契妮只是忠誠追隨着保羅的意志,支持他的所有決定,包括登上皇位。相比之下,維倫紐瓦創造的契妮明顯更有血有肉,富有深意。

在人性和命運之外,赫伯特的警世寓言還包含第二個層面——政治反思。這層主題在《沙丘1》中只見輪廓,在《沙丘2》中才全面展开。傑西卡成爲政治反思的核心載體。

她致力將保羅培養成宗教救世主,以此奪取最高政治權力。在《沙丘2》中,傑西卡盡顯野心。她憑借姐妹會的超能力和影響力,一步步誘導保羅兌現天賦,成爲至高無上、洗腦大衆的精神領袖。

維倫紐瓦着力刻畫傑西卡跟保羅角力、對保羅實施精神改造、推動保羅奪權的過程,凸顯出宗教、魅力領袖和政治強權相結合所造成的可怕後果,而這正是赫伯特在《沙丘》中政治反思的核心。

除了對傑西卡的刻畫,政治反思主題也體現在故事設定中。《沙丘》的核心戲劇衝突圍繞皇帝和不同家族的權力鬥爭建構,而對香料的控制權又是矛盾的源頭和焦點。故事中的政治體系看似近似中世紀帝制,實際也是對近現代國際政治的隱喻。

《沙丘》小說出版於1965年,正值美蘇冷战高峰。赫伯特將故事重點放在幾個強大勢力爭奪對自然資源的控制,原本生活在自然資源土地上的民族遭犧牲迫害,明顯是在影射冷战時的國際關系。

宗教和強權政治結合創造出極權領袖,洗腦民衆,也映射出冷战中盛行的國家對公民權利的侵犯控制。

此外,香料這一物質本身也透出政治諷刺意味。赫伯特對它的定義是一種能刺激精神、激發幻覺的物質。1960年代的歐美致幻劑盛行,赫伯特自己就熱衷吸食迷幻蘑菇。香料的致幻特質明顯與此關聯。

故事裏引發宇宙血雨腥風、決定人物生死命運的自然資源竟然是一種強力致幻劑,盡顯國際政治鬥爭的荒謬性。

總結來說,沙丘主題中的人物和命運層面承襲自哈姆雷特式的古典悲劇,政治反思層面展現出赫伯特對1960年代國際政治局勢的思考和憂慮。《沙丘》的政治反思也展現出總結歷史、預見未來的洞察力。

自然資源引發的政治勢力紛爭、強大國家對弱小民族的控制、強權政治對大衆的洗腦、對個人權利的侵犯,這難道不是貫穿古今、到現在依然普遍存在的現象嗎?

這也是爲什么《沙丘》能成爲跨時代的流行文化經典。它不只構建了一個想象力超凡的科幻宇宙,更將經典文學的人性命運母題和富有普世洞見的政治寓言融爲一體。

由此也可看出,維倫紐瓦對兩名女性角色的改動擴充,雖然偏離了原著情節,卻更強化了沙丘的兩層警世母題。

他抓准了《沙丘》的核心,在精神上做到了對赫伯特原意的忠實。

然而,《沙丘2》的劇作還是留下了一個令人費解的漏洞——沒有充分展現出保羅的內心轉變過程。無論保羅轉變前對成爲救世主的疑慮,亦或轉變後的性情變異,電影都刻畫得濃墨重彩。

推動保羅內心轉變的外因——母親的影響力和家族復仇的重任——也都有效鋪墊。爲什么偏偏對保羅的轉變過程倉促帶過?這一問題雖然對保羅的人物完整性並未造成質的傷害,卻仍難以忽視。

如果說《沙丘2》在故事和人物方面是瑕不掩瑜,視覺創造方面就是嘆爲觀止。

這不只是因爲相較前一部有了更多宏大動作場面,更因爲維倫紐瓦對《沙丘》原著的視覺呈現在第二部中更完善,也更觸及到人物和設定的深層。

視覺創造力首先體現於色系的變化。开頭沙漠的殘陽如血,保羅和契妮互訴衷腸時的金色柔光,保羅駕馭沙蟲的黃沙漫天,哈克南家族領地的黑白色陽光,後半段色彩濃度的逐漸消褪淡化,這些大寫意、強對比的色塊呈現出的不只是視覺美感,也反映出不同民族的特質。

遼闊、壯美、粗礪的黃沙外化出弗雷曼人的堅韌質樸,也是弗雷曼民族與沙漠血脈相連、生死共存的印證。

哈克南族生長在黑白冰冷的陽光下,光照和溫度的天然缺失造成資源的匱乏,令哈克南人與自然完全割裂。這也是他們叢林法則式殘暴民族性的來源。

同時,隨着影片進行,整體光影色彩由明轉暗、由濃褪淡,這也暗合保羅在家族命運和政治權力影響下,從單純善良的少年走向冷酷霸道掌權者的異化過程。

視覺創造力還體現於宏大動作場面的設計。最富代表性的當屬對駕馭沙蟲的展現。

這是原著中的重點設定,但赫伯特沒給出任何原理解釋。維倫紐瓦不但將駕馭沙蟲的過程視覺化,還通過展現保羅學習駕馭沙蟲的過程,爲沙蟲駕馭建立起視覺上的科學合理性。

這也讓沙丘的動作場面在感官刺激之上更富科幻想象力。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維倫紐瓦將《沙丘》的“中世紀未來感”成功還原於銀幕之上。

赫伯特將古典史詩、神話傳說和科幻融爲一體。此種融合風格用文字表達能激發想象,但移植到更具象的影響卻容易造成違和感。

維倫紐瓦卻做到了渾然一體,不顯跳脫。其中的關鍵在於他對電影整體調性的把控。

維倫紐瓦以古典神話史詩爲核心來建構《沙丘》的世界。故事、人物、設定的表現風格都散發出濃鬱的古典神祕色彩。

在古典調性貫穿統一的基礎上,維倫紐瓦再用美術設計將未來感納入古典審美體系。飛船、基地、堡壘、鬥獸場、宮殿、房間、武器、服裝等大都有着古典風格的外觀,細節中卻也夾帶些許簡約抽象的未來特質。

以古典爲核心,未來爲點綴,任何未來感科幻元素的呈現都力求與古典神話風格融爲一體,是維倫紐瓦打造《沙丘》“中世紀未來感”視覺美學體系的宗旨。

資料來源:

Director Denis Villeneuve Talks 'Dune: Part Two' Casting and Production(Moviefone)

Denis Villeneuve and Timothée Chalamet: ‘Dune’ Dynasty (The New York Tim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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